在閱讀一篇談論莫札特單簧管協奏曲的論文時,看到一段有趣的敘述:作者Melvin Cooksey指出第一樂章210小節到 213小節(譜例一)、節奏從十六分音符轉變為三連音,是一種「彈性速度」(rubato)的表現。過往我在看這一小段時,純粹只是認為莫札特試圖為音階增加趣味性,演奏時以精準為要,然而,若跟隨作者所言,將之視為一段彈性速度的表現,這些音階似乎就有了新的意義。有趣的是,當我跟隨這個論點繼續認識,才發現原來「彈性速度」在不同時代的多樣意涵。
* 圖 譜例一
Rubato這個字在義大利原文中意思為「偷」,用來指示「彈性速度」(rubare il temp),最早可追溯到1723年義大利歌手Pier Francesco Tosi的著作中(註一)。據記載,Tosi演唱時「能在穩定的低音進行中精準偷時間」——在固定節拍中,改變旋律節奏,因而表現出「憐憫與溫柔」(Pathetich and Tender),這樣的方式即是十八世紀最流行的「相對節拍彈性速度」(contrametric rubato)。
學者Sandra P. Rosenblum曾寫過一篇精彩的論文《從十八到二十世紀彈性速度之運用》,爬梳了不少相關史料。比如C.P.E.巴赫更精確定義了何謂「相對節拍彈性速度」,他指出樂手要能在固定節拍中,演奏出無法均分(uneven)的音群(通常一拍會多過四個十六分音符,有時也會更少),達到「扭曲一個小節」(distort......a part of the measure)的效果。另外,同時代的小提琴家本達(Franz Benda),以能夠奏出低音極穩、旋律節奏自由的音樂備受讚譽;事實上這樣的風格與義大利演唱傳統如出ㄧ轍——旋律跟隨歌詞音韻改變節拍(比如將平均的節奏演繹成切分節奏)。
關於用器樂模仿義大利演唱傳統,最著名的例子恐怕非蕭邦莫屬。他的學生與同儕都曾描述這位沙龍寵兒在彈琴時,既能保持伴奏的穩定,又能自由演奏華彩旋律,後來鋼琴家在詮釋蕭邦時,都會特別把這樣的處理奉為圭臬。
另外還有時候,作曲家會直接把這樣的彈性速度寫出來,比如文首提到的莫札特片段,或是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慢板樂章中,盤旋於高音域的獨奏段落(譜例二),在在都表現出了創作者走筆至此的「濃情」。
* 圖 譜例二
不過當十九世紀的音樂越來越講究情感張力後,rubato逐漸成為現代人認知的模樣——由「漸快」或「漸慢」表現出的「緩急彈性速度」(agogic rubato)。不過這邊值得注意的是,agogic(緩急法)在巴洛克時期即是演奏慣例,但使用時主要為強調某些特別的音或和弦,比較類似「重音」(accent)的概念。
Rosenblum的論文提到徹爾尼曾經在教本《鋼琴理論與演奏大全》(Pianoforte-Schule, Op.500)中,鉅細彌遺描述一段四小節的練習曲能夠如何以不同的「緩急彈性速度」詮釋,並分析每種方式帶出的效果(譜例三)。由於我實在很好奇這樣個人化的彈性速度,究竟能如何被寫在教本中,於是找出了這份文件查看,發現果然是充滿細節的「大全」。我簡單摘錄一小段內容:第三種方式(保持速度—有點漸快—漸慢)最適合前面敘述關於這首樂曲的性格,它使得最前面爬升的兩小節多了生命力與溫暖,之後的漸慢則讓最後兩小節多了許多愉悅感。
* 圖 譜例三
看完徹爾尼寫的內容,我突然想起霍洛維茲(V. Horowitz),想起他彈奏的莫札特。小時候不明白他指尖下的K.331,那些任性而為的漸快與漸慢(譜上並沒有寫出來的)是如何誕生的,好像只是流露演奏者的天份與直覺。然而,越長大聽,共鳴卻越強烈,我想那是因為霍洛維茲彈奏出的,不是個人化的表述,而是徹爾尼筆下的那些生命力、溫暖,或愉悅,或各種各樣的遭遇,以致在速度快慢之間,收藏了浮世的起落。
* 註一 《古代與現代歌手的觀點》(Opinioni de' cantori antichi, e moderni, 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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