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9|文/
林家樑|特稿
「Ars longa, vita brevis」
在坂本龍一 (Ryuichi Sakamoto) 的音樂電影遺作《Opus》片末出現這段古希臘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 (Hippocrates) 的名言,後世多數譯為「藝術恆長,人生短暫」,坂本龍一生前最後一次更新社群平台時則寫道
「Ars longa, vita brevis. Art is long, life is short. 藝術千秋,人生朝露。」
「藝術千秋,人生朝露」,何等精妙且詩意,深刻又唯美的意譯。無論這是否出自坂本龍一的翻譯,抑或假他人之手,皆無損於作為坂本龍一為音樂藝術奉獻所有的人生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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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年後人們還會聽的音樂,就是我想做的音樂」 。紀錄片《坂本龍一:終章》(Ryuichi Sakamoto: Coda) 中,坂本龍一如是言道。
在《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一書中,坂本龍一直言他對於樂海之無涯,生命之有限的喟嘆,也多次強調他在茲念茲的是超越時空限度的不朽音樂。
這一切感觸,顯然是坂本龍一在2014年確診咽喉癌,2021年罹患直腸癌之後最強烈的生命醒悟。在此之前,坂本龍一儘管是以超人的體力,超凡的創作力,信手拈來於個人專輯創作、樂團創作、電影配樂、劇場配樂、跨界配樂等音樂創作各領域中,但他從未像人生最後十年那般看重音樂何以臻至不朽。
坂本龍一的音樂路始於小學,母親「受到其他同學母親的壓力」硬拉他去學習鋼琴演奏,其鋼琴啟蒙老師德山壽子又進一步推薦坂本龍一去向松本民之助學習作曲。年少時的坂本龍一儘管已對音樂產生濃厚興趣,唯獨不愛練琴,升上國中之後更是加入籃球校隊,荒廢鋼琴課與作曲課。不過,在加入球隊三個月後,坂本龍一卻又深感音樂才是自己的心之所向,於焉退出球隊,重新向德山壽子、松本民之助兩位恩師習藝。
雖然坂本龍一自小接受正規古典樂演奏、作曲訓練,著迷於巴哈、貝多芬與德布西的作品(甚至一度自認為是德布西轉世),但真正陪伴他國中青春時光的音樂其實是披頭四 (The Beatles) 、滾石 (The Rolling Stones) 。他憑藉自己的音感抓出此二經典樂團的樂譜,坂本龍一理解到披頭四的和絃行進與和聲運用是細緻琢磨的結晶,滾石則讓他察覺突破框架,不守成規的實驗與前衛精神,更能探索音樂的未來性可能。這兩股截然不同的創作思路,後來都融會貫通於坂本龍一的創作之中。
坂本龍一的高中時期正值日本風起雲湧的學運浪潮,他當然也參與其中。趁此,他結交眾多特立獨行的友人,音樂品味也隨之拓展至爵士樂、當代音樂與實驗音樂。渠等樂風,呼應著大破大立的時代氛圍,以各種極端與另翼形式衝撞現有的音樂制度與結構,坂本龍一也就在這個時期迷上約翰凱吉 (John Cage) 、史蒂芬萊許 (Steve Reich) 、泰瑞萊利 (Terry Riley) 等當代音樂家並逐漸建構出日後坂本龍一饒富當代風格的音樂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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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為村上春樹經典之作《萊辛頓的幽靈》改編電影——《東尼瀧谷》——所作的配樂。
就讀東京藝術大學音樂學院作曲系時期的坂本龍一仍繼續與社運圈、學運圈來往。他為「劇團黑色帳篷」、串田和美「自由劇場」等劇團擔任演員與配樂,也成為友部正人的隨團樂手,音樂工作逐漸成為他的生活重心。然而,此刻的坂本龍一依然不認為他會以音樂為業。
即便是大學畢業後,當細野晴臣主動找上已小有名氣的坂本龍一籌組黃色魔術交響樂團 (YMO : Yellow Magic Orchestra) ,坂本龍一當下回答仍是「我的工作很忙,不過可以試試」。
坂本龍一曾多次提及他從未想過 YMO 能如此走紅國際與日本當地,他甚至厭惡走紅的感覺。不過,YMO 確實提供他足以將當代音樂、前衛元素融入流行音樂的創作舞台。另一方面,對於 YMO 集體創作時的被壓抑與不滿,促使坂本龍一益加了解自己最想創作的究竟是怎樣的音樂,從而轉向在個人專輯實踐其理念。自此,坂本龍一才真正走向自我內省,自我探索,自我證明的創作自覺。
1983年,YMO 宣布解散,坂本龍一除了更專注於個人專輯的創作,因緣際會,名導大島渚邀約出演《俘虜》 (1983) 片中世野井上尉一角,坂本龍一毛遂自薦全片配樂由他操刀,這意外插曲,成了坂本龍一進軍電影配樂圈的敲門磚。一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讓他揚名國際影壇,爾後的《末代皇帝》 (1987) 更讓他與大衛·伯恩 (David Byrne) 、蘇聰共同獲頒奧斯卡最佳電影原創配樂的殊榮。一時間,坂本龍一成為國際影壇各大名導爭相邀約的當紅配樂家,甚至連 1992 年巴塞隆納奧運會也力邀他操刀開幕典禮的配樂。
電影配樂的成就可謂讓坂本龍一從「日本的坂本龍一」進化為「世界的坂本龍一」。然而,直到 911 恐怖攻擊的發生,正僑居紐約的他第一次感受到音樂家的社會責任與音樂在亂世撫慰人心的力量。自此,坂本龍一轉而更為入世地為反戰議題、環保議題、生態議題等全球化議題創作與發聲。同時,環境音樂 (Ambient) 元素也開始出現在他的創作中,他走訪北極、非洲曠野、雨林,蒐集大自然的聲響,又或者像是《坂本龍一:終章》片中坂本龍一收錄雨滴敲打水桶的音色變化,皆數成了他 21 世紀之後的創作素材,也為未來的人們留下此刻的自然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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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典到搖滾,從搖滾到當代,從當代預置鋼琴到未來主義合成器,又從合成器取樣到環境音樂的采風,坂本龍一在音樂創作上的返璞歸真,反映出在他歷經 911事件與日本 311 大地震的心靈衝擊,在承受病痛折磨之後,他是如何看待人類生命的脆弱與音樂力量的珍貴。坂本龍一在晚年不斷自問什麼才是100年後的人們會繼續聆聽的音樂,他將內心答案錄製成生涯最後一張錄音室專輯《12》,也製作了最後一場獨奏會音樂電影《Opus》與MR音樂會《鏡:KAGAMI》。這三份屬於坂本龍一的天鵝之歌,並非坂本龍一對於當代樂迷的謝幕與告別,而是他透過傳統與未來的載體,向百年後的樂迷,展現他已完成的階段性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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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千秋,人生朝露」。坂本龍一如是說。
▲主圖 日本知名作曲家、新音樂教父坂本龍一(圖 │國家兩廳院 提供)
▎林家樑(林查拉)
現為造次文化有限公司負責人暨總監,曾任逢甲大學電聲研究所、台北藝術大學 impact 音樂學程講師、《高傳真視聽雜誌》主編與各大搖滾音樂祭硬體總監,並曾擔任多屆傳藝金曲獎評審,身兼影評人、樂評人、音響調音顧問、選片人及講座主持人等多重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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