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發燒的第四十五天，我每天都忍住自己的眼淚，忍住不讓報紙上的死亡數字，打亂我一日清修向神的心。
我是一名神父，在我的教區已服侍三十餘年。
今日我終於忍不住熱淚在我的眼框打轉，滴在已冷掉的早餐咖啡裡，有種非常苦澀而鹹的味道。那是當我讀到義大利的一名年邁神父，拒絕教區信眾募款買給他呼吸器的故事。
他把珍貴的呼吸器送給教區一個年輕的生命。
他相信這是上帝的旨意。而那正是愛。愛就是無私的奉獻和付出，面對即來的死亡也毫無懼色。
昨天深夜，敵不過病魔，他走了。我相信他回家了。回到愛的裡面，進入上帝的聖所。
那是一個地圖上都難找到的地方，找到了也很難發音的名字。
那根本就是一個鳥不生蛋，極為偏遠的教區。呼吸器那麼貴，村民薪資所得那麼低。那麼，他們又怎樣肯捨得，已是阮囊羞澀，還要艱難地花上一筆事不關己的費用，給一個垂垂老矣的病患呢？
想到此處，我心中不由得大震。
那一定是一位非常慈悲的教士。因著他過往的愛，村民感念他的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搬空自己家的糧倉也要買一副最先進的呼吸器，為他續命，為他照進此刻人間僅存的微光。
他卻婉拒了。恰如其分地，他之所以婉拒，不證自明地敘說了，他正是這樣值得村民感念愛戴的人。一命換一命，以我的離開借換你的昇華，這是他對人間最溫柔的道別。
讀到這裡，我眼淚不停地掉，感念這個我從所未見，幾乎就是從布列松《Diary of Country Priest》走出來既虛弱又高貴的一個靈魂。
我腦海回到另一個晚上，那是我身為一名教士，被渡化感召的神秘時刻。我從來沒有跟另一個人說過。
一個為死刑犯告解與祝禱的深夜。
他的名字叫康喜生。是個不信教，背棄了世界，也以為世界背棄了他的人。
他是一名鐵道員。
在除夕大雪紛飛的晚上，人人歸心似箭，他卻已無家可去。茫然的他，在當晚值班的最後一次例常巡邏，感到心灰意冷，就從懷裡拿出一盅烈酒，打開瓶蓋，小口小口的啜飲。
等他醒來，眼前的探光燈強力地曝曬在他的眼前。他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聽到一大陣哭天搶地的哀嚎，和遍地的血肉之華。
載滿整座城市的返家旅客，最後的一班列車，為了閃躲酩町大醉的康喜生，出軌發生嚴重意外。無家可歸的鐵道員康喜生，讓更多人永遠地無家可歸了。
過失殺人，值勤時飲酒，原本罪不致死。但因牽連甚廣，自悔自慚，康喜生主動要求法官處以極刑。
我是一名神父，在我的教區已服侍三十餘年。
今日我終於忍不住熱淚在我的眼框打轉，滴在已冷掉的早餐咖啡裡，有種非常苦澀而鹹的味道。那是當我讀到義大利的一名年邁神父，拒絕教區信眾募款買給他呼吸器的故事。
他把珍貴的呼吸器送給教區一個年輕的生命。
他相信這是上帝的旨意。而那正是愛。愛就是無私的奉獻和付出，面對即來的死亡也毫無懼色。
昨天深夜，敵不過病魔，他走了。我相信他回家了。回到愛的裡面，進入上帝的聖所。
那是一個地圖上都難找到的地方，找到了也很難發音的名字。
那根本就是一個鳥不生蛋，極為偏遠的教區。呼吸器那麼貴，村民薪資所得那麼低。那麼，他們又怎樣肯捨得，已是阮囊羞澀，還要艱難地花上一筆事不關己的費用，給一個垂垂老矣的病患呢？
想到此處，我心中不由得大震。
那一定是一位非常慈悲的教士。因著他過往的愛，村民感念他的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搬空自己家的糧倉也要買一副最先進的呼吸器，為他續命，為他照進此刻人間僅存的微光。
他卻婉拒了。恰如其分地，他之所以婉拒，不證自明地敘說了，他正是這樣值得村民感念愛戴的人。一命換一命，以我的離開借換你的昇華，這是他對人間最溫柔的道別。
讀到這裡，我眼淚不停地掉，感念這個我從所未見，幾乎就是從布列松《Diary of Country Priest》走出來既虛弱又高貴的一個靈魂。
我腦海回到另一個晚上，那是我身為一名教士，被渡化感召的神秘時刻。我從來沒有跟另一個人說過。
一個為死刑犯告解與祝禱的深夜。
他的名字叫康喜生。是個不信教，背棄了世界，也以為世界背棄了他的人。
他是一名鐵道員。
在除夕大雪紛飛的晚上，人人歸心似箭，他卻已無家可去。茫然的他，在當晚值班的最後一次例常巡邏，感到心灰意冷，就從懷裡拿出一盅烈酒，打開瓶蓋，小口小口的啜飲。
等他醒來，眼前的探光燈強力地曝曬在他的眼前。他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聽到一大陣哭天搶地的哀嚎，和遍地的血肉之華。
載滿整座城市的返家旅客，最後的一班列車，為了閃躲酩町大醉的康喜生，出軌發生嚴重意外。無家可歸的鐵道員康喜生，讓更多人永遠地無家可歸了。
過失殺人，值勤時飲酒，原本罪不致死。但因牽連甚廣，自悔自慚，康喜生主動要求法官處以極刑。
繼續閱讀文章
康喜生見到行刑前夕的神父時，想要告解，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眼神比醉漢還要迷惘。他心中充滿了悔恨。他無法原諒自己。
狹窄的牢房裡，此刻傳來了一陣如泣如訴的音符。無語的神父，為他播放一張幾無人知曉的專輯。因為此刻的他，也是無人知曉。
康喜生已經很久沒聽到音樂了。在獄中等待的日日夜夜，他早已忘却人世間所有的美好小事。
「那是什麼？」康喜生覺得自己冰封的內心，有哪裡被碰觸了一下。
「梅湘的《末日四重奏》。」
「啊，末日。那不正是在說我嗎？」他全身都在發抖。
「梅湘創作這首曲子，是一名集中營的戰俘。那是梅湘為時間的終結而作的偉大樂符。曲中充滿了愁思和叩問，有著最深沉的哀傷，却也有最慈悲的寬容。一個在集中營的音樂家，看不到世界的盡頭，這使他心靈只好超脫了有形的牢獄，透過音樂，見證宇宙的生滅，也重新發現了愛。」
康喜生已淚流滿面。
然而，明天就是上刑場的日子。
康喜生已沒有明天了。像那些集中營許許多多的囚犯一樣。
樂曲已快演到最後一個小節。
「梅湘的《末日四重奏》首演就在集中營。曲子演完的時候，沒有人拍手。所有人完全籠罩在這樣陰暗縹緲，卻又不時從裂縫中透入微光的性靈召喚之中。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拍手，仿佛此刻任何一點聲響，都會破壞這瞬間生發的驚心動魄。」
末日之後，還能有什麼？萬物消融，時間已經終止，康喜生卻還期待著什麼。
他起身謝謝神父帶來的這一段音樂。他已經沒有恐懼了。
隔日醒來，康喜生沒有走向刑場。
昨夜的神父並不是神父。那是法官假扮的身份，過失殺人是無法判處死刑的，何況康喜生從一開始就認罪，死刑是他自己求來的。再怎樣鐵心石心腸的人，見著了他懺悔的神情，也不能沒有一絲感覺。
入獄已十三年，這夜他們在梅湘的末日中發現生命延續的可能，如同一個最珍貴的呼吸器一樣，要給對的人。給一個在心靈裡溺水的人。給一個看不見自己，以為世界站在對面的人。
康喜生在音樂中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也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喜生，喜生，從來就是喜歡著生命。
我找到自己的名字。我找到了他，尋回了生命。
我就是康喜生。音樂拯救了我。
出獄之後，我終於成為神父。成為一個也希望能夠拯救他人的神父。
像我今日早上在報上讀到的義大利神父一樣。
像我曾被愛引渡的那樣。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寫這篇故事的時候，我剛看完《刺激1995》重映，想像安迪如何播放《費加洛的婚禮》，完成了他自己心靈的越獄。梅湘的《末日四重奏》則取代了我腦海裡的莫札特，成為讓康喜生贖罪的一線生機。梅湘的音樂對很多人來說不好懂，但瓦力建議你可以試試他的《鳥類圖誌》。記得嗎，電影裡的圖書館員老布在出獄前，把那隻黑色小鳥（烏鴉？）放走時，牠曾發出一絲悲鳴。那是對世間的不捨，揉雜了對自由的渴望所交織而成的寂寞鳥語，仿佛就是另一闋可能出現在《鳥類圖誌》的心情切片。到頭來，也更像這部創作和首演於集中營的《末日四重奏》，那樣對生命、自由、時間的偉大叩問。而答案呢？就在它微弱而顫抖翅膀裡面。當它黑色的羽翼終於飛起，不再回首也拒絕沉默，世界在那一刻，也就晦澀地亮了。
* Image from PIXABAY
狹窄的牢房裡，此刻傳來了一陣如泣如訴的音符。無語的神父，為他播放一張幾無人知曉的專輯。因為此刻的他，也是無人知曉。
康喜生已經很久沒聽到音樂了。在獄中等待的日日夜夜，他早已忘却人世間所有的美好小事。
「那是什麼？」康喜生覺得自己冰封的內心，有哪裡被碰觸了一下。
「梅湘的《末日四重奏》。」
「啊，末日。那不正是在說我嗎？」他全身都在發抖。
「梅湘創作這首曲子，是一名集中營的戰俘。那是梅湘為時間的終結而作的偉大樂符。曲中充滿了愁思和叩問，有著最深沉的哀傷，却也有最慈悲的寬容。一個在集中營的音樂家，看不到世界的盡頭，這使他心靈只好超脫了有形的牢獄，透過音樂，見證宇宙的生滅，也重新發現了愛。」
康喜生已淚流滿面。
然而，明天就是上刑場的日子。
康喜生已沒有明天了。像那些集中營許許多多的囚犯一樣。
樂曲已快演到最後一個小節。
「梅湘的《末日四重奏》首演就在集中營。曲子演完的時候，沒有人拍手。所有人完全籠罩在這樣陰暗縹緲，卻又不時從裂縫中透入微光的性靈召喚之中。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拍手，仿佛此刻任何一點聲響，都會破壞這瞬間生發的驚心動魄。」
末日之後，還能有什麼？萬物消融，時間已經終止，康喜生卻還期待著什麼。
他起身謝謝神父帶來的這一段音樂。他已經沒有恐懼了。
隔日醒來，康喜生沒有走向刑場。
昨夜的神父並不是神父。那是法官假扮的身份，過失殺人是無法判處死刑的，何況康喜生從一開始就認罪，死刑是他自己求來的。再怎樣鐵心石心腸的人，見著了他懺悔的神情，也不能沒有一絲感覺。
入獄已十三年，這夜他們在梅湘的末日中發現生命延續的可能，如同一個最珍貴的呼吸器一樣，要給對的人。給一個在心靈裡溺水的人。給一個看不見自己，以為世界站在對面的人。
康喜生在音樂中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也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喜生，喜生，從來就是喜歡著生命。
我找到自己的名字。我找到了他，尋回了生命。
我就是康喜生。音樂拯救了我。
出獄之後，我終於成為神父。成為一個也希望能夠拯救他人的神父。
像我今日早上在報上讀到的義大利神父一樣。
像我曾被愛引渡的那樣。
梅湘《末日四重奏》▶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寫這篇故事的時候，我剛看完《刺激1995》重映，想像安迪如何播放《費加洛的婚禮》，完成了他自己心靈的越獄。梅湘的《末日四重奏》則取代了我腦海裡的莫札特，成為讓康喜生贖罪的一線生機。梅湘的音樂對很多人來說不好懂，但瓦力建議你可以試試他的《鳥類圖誌》。記得嗎，電影裡的圖書館員老布在出獄前，把那隻黑色小鳥（烏鴉？）放走時，牠曾發出一絲悲鳴。那是對世間的不捨，揉雜了對自由的渴望所交織而成的寂寞鳥語，仿佛就是另一闋可能出現在《鳥類圖誌》的心情切片。到頭來，也更像這部創作和首演於集中營的《末日四重奏》，那樣對生命、自由、時間的偉大叩問。而答案呢？就在它微弱而顫抖翅膀裡面。當它黑色的羽翼終於飛起，不再回首也拒絕沉默，世界在那一刻，也就晦澀地亮了。
* Image from PIXAB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