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埔深山有一個白師傅，是個地圖上找不到，但巷仔內的行家都知道的傳奇人物。據老玩家的說法，只要你能在深山裡找到白師傅，你的機子就有救了。
玩音響的發燒友都曉得，「音響孤兒」最可憐。什麼是音響孤兒？就是那些前後任代理的都不受理的音響器材。新的代理會說，「那又不是跟我買的，找我幹嘛？」如果你真的傻傻地去找舊東家，肯定還是吃了閉門羹：「老兄，這廠牌我不代理很久了，況且你機子早就過保，看在昔日的情份，喝杯茶再走。」
如果你真的喝了那杯茶，那滋味肯定比最爛的手搖飲料還苦澀。因為，在吞下苦茶的瞬間，你也吞下了眼淚，發現自己只剩下二條路可走。一條是以原價百分之五賣給二手商當「殺肉機」，也就是俗稱的零件機。只是明明昨夜還在夢裡深擁入懷的寶貝，今夜卻要賤嫁他人，心豈有甘？看著麥金塔那水藍色的錶頭，像是婆娑汪汪的大眼，無助地對你發出最後一絲求救的訊號，任是鐵石心腸之人，恐怕也要思考再三吧。
這，就是白師傅進入我們故事的開始，也就是大部人會選擇的第二條路：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覓得高人，把寶貝救回來。
話說世間的「音響孤兒」那麼多，就有相應而生的修復產業。偏生這產業其實一個混沌未明、弱肉強食的食物鏈，任何人都可能成為最底層的「被消費者」。你以為你付錢請專門的師傅檢修，你是聰明的消費者，完全不知內部零可能件早就被換過，看似聲音修好了，器材最珍貴的原聲卻也回不來了，徒留漫漫長夜的猜忌和悔恨。
比起坊間那些二三流的郎中術士，白師傅自然不願與他們為伍。正因為他太知道這個食物鏈是怎麼養成的，他早早離開這個充滿算計的江湖，每夜在山林裡練著自己的寂寞之劍。
有關白師傅的故事，當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據說史上把器材拿給白師傅修的最強奇遇，是發生鴨仔寮的柯阿明身上的。
柯阿明常年有爬山的習慣，每次爬山他都帶上Zenith古董收音機，這是他懷念亡妻的方式。柯阿明是個顧家的男人，卻沒有小孩，生活苦悶單調，唯一的慰藉是和妻子晚上忙完家事後，淡淡地煮一壺香茗，扭開Zenith收聽愛樂古典電台。其實柯阿明不太懂那些鋼琴和弦樂到底在做什麼，這和他平日上工會聽的維士B「吼答啦」廣播完全不同。但他知道，妻子喜歡，妻子說那些音樂有些奇特的安定力量，讓她感到宇宙之間自有一種秩序，維持了事物恆行的狀態。
柯阿明不知道的是，妻子空虛的卵巢渴求一種被理解的秩序，那是身體自己會知道的一種本能。求子多年，始終未能如願。剛開始他們為此沒日沒夜的爭吵，到後來進入冷戰，彼此都在怪罪對方的恐怖死寂。
直到有一天，柯阿明把「吼答拉」電台轉得太大力，轉過了頭，竟然收到霍洛維茲彈奏舒曼《兒時情景》裡的《夢幻曲》，妻子幾乎是一秒就落淚，空無的子宮為其不曾產出什麼人的童年感到極度悲傷。霍洛維茲的琴音是那樣的動人，在兩人的簡居小屋裡，透露出一點光。她沒告訴柯阿明的是，琴聲結束的時候，她因假性懷孕而乾嘔，什麼也吐不出來的厭躁，卻是她很久以來都沒有感受的快樂。那種快樂，就像是春茶懷抱著季節裡第一道陽光的富足，那時，人生充滿可能，而夢想還未曾死滅。
這就是為什麼當白師傅無意間在深山的涼亭巧遇柯阿明，會為他眼神裡深遂的愛與落寞，感受強烈的吸引。那日山裡突然下起大雨，柯阿明的古董Zenith吃水過多，終於再也唱不出任何一首讓他和妻子重修舊好的曲目。柯阿明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腦海盡是回想那個幫他改裝Zenith的師傅最後說的話：「你這台老傢伙要改成電池供電是可以啦，但要動大刀，對老傢伙可不是個好主意。下次重傷，恐怕無藥可救。你要想清楚喔。」
柯阿明早就想清楚了。Zenith之於他，其實就是雙生對鏡的關係。他就是老古董增你智，增你智就是老傢伙柯阿明。回顧他這蕭索而荒蕪的一生，他何曾有智慧之有呢？生命中最長的一部份，都在爭吵中度過了，剩下那段比較美好的一部份，那段和妻子假日爬山，晚上收聽愛樂電台的歲月靜好，是那樣有限，而如今想來，令人不勝唏噓。
都活到這把年紀了，如果他還能向什麼人乞討一點起碼的善意和「智慧」的話，那就是勇敢地作下這個決定，it is all or nothing at all（這是他和妻子在午夜的愛樂電台偶然發現的一首爵士老歌，演唱者叫作比莉哈樂戴。主持人介紹哈樂戴時，還特別說是英文裡「假日」的意思。那晚他們為何破了例半夜還沒睡，因為那天正好是他們結婚的37年紀念日：一個愛情的見證假日）。他知道自己可能來日無多，現在就改成電池供電，從此就可以行動自如，把和妻子的回憶帶上山。
又過了許多日子，山裡下雨的時機終於來到，把柯阿明的故事打落在水裡，消逝在Zenith機內最後真空管的一縷明亮。
玩音響的發燒友都曉得，「音響孤兒」最可憐。什麼是音響孤兒？就是那些前後任代理的都不受理的音響器材。新的代理會說，「那又不是跟我買的，找我幹嘛？」如果你真的傻傻地去找舊東家，肯定還是吃了閉門羹：「老兄，這廠牌我不代理很久了，況且你機子早就過保，看在昔日的情份，喝杯茶再走。」
如果你真的喝了那杯茶，那滋味肯定比最爛的手搖飲料還苦澀。因為，在吞下苦茶的瞬間，你也吞下了眼淚，發現自己只剩下二條路可走。一條是以原價百分之五賣給二手商當「殺肉機」，也就是俗稱的零件機。只是明明昨夜還在夢裡深擁入懷的寶貝，今夜卻要賤嫁他人，心豈有甘？看著麥金塔那水藍色的錶頭，像是婆娑汪汪的大眼，無助地對你發出最後一絲求救的訊號，任是鐵石心腸之人，恐怕也要思考再三吧。
這，就是白師傅進入我們故事的開始，也就是大部人會選擇的第二條路：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覓得高人，把寶貝救回來。
話說世間的「音響孤兒」那麼多，就有相應而生的修復產業。偏生這產業其實一個混沌未明、弱肉強食的食物鏈，任何人都可能成為最底層的「被消費者」。你以為你付錢請專門的師傅檢修，你是聰明的消費者，完全不知內部零可能件早就被換過，看似聲音修好了，器材最珍貴的原聲卻也回不來了，徒留漫漫長夜的猜忌和悔恨。
比起坊間那些二三流的郎中術士，白師傅自然不願與他們為伍。正因為他太知道這個食物鏈是怎麼養成的，他早早離開這個充滿算計的江湖，每夜在山林裡練著自己的寂寞之劍。
有關白師傅的故事，當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據說史上把器材拿給白師傅修的最強奇遇，是發生鴨仔寮的柯阿明身上的。
柯阿明常年有爬山的習慣，每次爬山他都帶上Zenith古董收音機，這是他懷念亡妻的方式。柯阿明是個顧家的男人，卻沒有小孩，生活苦悶單調，唯一的慰藉是和妻子晚上忙完家事後，淡淡地煮一壺香茗，扭開Zenith收聽愛樂古典電台。其實柯阿明不太懂那些鋼琴和弦樂到底在做什麼，這和他平日上工會聽的維士B「吼答啦」廣播完全不同。但他知道，妻子喜歡，妻子說那些音樂有些奇特的安定力量，讓她感到宇宙之間自有一種秩序，維持了事物恆行的狀態。
柯阿明不知道的是，妻子空虛的卵巢渴求一種被理解的秩序，那是身體自己會知道的一種本能。求子多年，始終未能如願。剛開始他們為此沒日沒夜的爭吵，到後來進入冷戰，彼此都在怪罪對方的恐怖死寂。
直到有一天，柯阿明把「吼答拉」電台轉得太大力，轉過了頭，竟然收到霍洛維茲彈奏舒曼《兒時情景》裡的《夢幻曲》，妻子幾乎是一秒就落淚，空無的子宮為其不曾產出什麼人的童年感到極度悲傷。霍洛維茲的琴音是那樣的動人，在兩人的簡居小屋裡，透露出一點光。她沒告訴柯阿明的是，琴聲結束的時候，她因假性懷孕而乾嘔，什麼也吐不出來的厭躁，卻是她很久以來都沒有感受的快樂。那種快樂，就像是春茶懷抱著季節裡第一道陽光的富足，那時，人生充滿可能，而夢想還未曾死滅。
這就是為什麼當白師傅無意間在深山的涼亭巧遇柯阿明，會為他眼神裡深遂的愛與落寞，感受強烈的吸引。那日山裡突然下起大雨，柯阿明的古董Zenith吃水過多，終於再也唱不出任何一首讓他和妻子重修舊好的曲目。柯阿明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腦海盡是回想那個幫他改裝Zenith的師傅最後說的話：「你這台老傢伙要改成電池供電是可以啦，但要動大刀，對老傢伙可不是個好主意。下次重傷，恐怕無藥可救。你要想清楚喔。」
柯阿明早就想清楚了。Zenith之於他，其實就是雙生對鏡的關係。他就是老古董增你智，增你智就是老傢伙柯阿明。回顧他這蕭索而荒蕪的一生，他何曾有智慧之有呢？生命中最長的一部份，都在爭吵中度過了，剩下那段比較美好的一部份，那段和妻子假日爬山，晚上收聽愛樂電台的歲月靜好，是那樣有限，而如今想來，令人不勝唏噓。
都活到這把年紀了，如果他還能向什麼人乞討一點起碼的善意和「智慧」的話，那就是勇敢地作下這個決定，it is all or nothing at all（這是他和妻子在午夜的愛樂電台偶然發現的一首爵士老歌，演唱者叫作比莉哈樂戴。主持人介紹哈樂戴時，還特別說是英文裡「假日」的意思。那晚他們為何破了例半夜還沒睡，因為那天正好是他們結婚的37年紀念日：一個愛情的見證假日）。他知道自己可能來日無多，現在就改成電池供電，從此就可以行動自如，把和妻子的回憶帶上山。
又過了許多日子，山裡下雨的時機終於來到，把柯阿明的故事打落在水裡，消逝在Zenith機內最後真空管的一縷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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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阿明根本沒注意到此刻他的身旁有什麼人經過，也就不可能知道這個未來會成為江湖傳說的白師傅就在他眼前，安詳地凝視他的心。白師傅畢生與破銅爛鐵的音響報廢品為伍，早就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能夠馬上指認什麼是能用的，什麼是不能用的。眼前這位男人已漸風化的身軀，讓他聽見休止符在遠方慢慢響起。但男人的心，像是一代CD銘機Philips 880最寶貴的，號稱永遠不會壞的玻璃雷射頭，還在抵抗時光無情的刻蝕。
他不知道柯阿明的故事，但直覺他肯定是哭過、恨過、愛過，用生命換取生命的彼岸探求者。因為他的心還在發出強烈而奪目的雷射激光，像是一種肯認，一種訊息的發射和乞求回應，像是在說，我還在這裡，沒有走掉，那怕Zenith收音機註定今天就要被雨水引渡而去，對你的思念，還在發出天線不穩定的滋滋聲，永遠不會停息。
Zenith壞了，但白師傅卻清清楚楚地聽見它發出的微弱電波，那是兩個寂寞的靈魂在漂泊的人世中，終與找到一瞬間，對頻的生命共振。
白師傅聽見了柯阿明的心。縱使此刻外頭雷雨大作，也無法掩蓋這個無聲的宣言。那是在機器/肉體凋零後，也會持續輾轉的一曲訴衷腸。
柯阿明不知道是怎麼走出那個山林裡的，甚至連自己怎麼猶似失而復得，把肯定壞掉的收音機完好如初地抱下山來，也不甚了了。除了「對方白白的，好像輕飄飄沒有形體」請他「入室喝熱茶，機器待會就好」之外，好像當夜的雨，當真是夜矇矓鳥矇矓，把他的記憶也吹散了。我們只能依憑自己想像，在心中刻劃這個如《魔戒》白袍巫師甘道夫的人物，究竟是是施展了怎樣的魔法，讓古董增你智起死回生，也讓柯阿明懷抱著對音樂的倦戀之情，顫抖地告訴我們這一切不可思議的經過。
自此大林埔的深山出了個「白師傅」，其實根本沒人知道他姓什麼，只知他來無影，去無蹤，像雪夜裡的白光，孤獨地指引回家的方向。如果你是無心的人，縱使抱來千萬音響器材，打開所有真空管，放出強光，也肯定找不著他、更聽不見那一條隱無在所有故事裡的絃外之音。
那絕非你太年輕，不相信老人的山神之說。
那僅僅只是因為，你不懂愛。
喔，親愛的，你還不懂愛。
霍洛維茲一生灌錄此曲次數極多，但沒有一次能比得上他在傳奇的莫斯科現場那樣唱出靈魂最深的悸動。從Youtube畫質欠奉的影片我們可以發現，大師是如何維持底蘊的人性尊嚴，在全曲二分多鐘的演奏中，幾乎是不動聲色的完成這個不可能的挑戰。挑戰？你在說笑嗎？舒曼的曲子哪有那麼難？我知道你肯定這樣抗議。瓦力指的當然不是技巧上的挑戰，而是情感上的考驗。想想啊，這是老大師流亡海外數十年載，如今終於得返家鄉第一次公開演奏。手裡彈的是舒曼的《兒時情景》，心中彈的何嘗不是夢裡魂牽夢縈的故土哀歌，一首鄉愁裡如《母親教我的歌》那樣濃稠的繾綣心事？
而他竟然就這樣做到了，不動聲色地完成了這個「心理超技」的演出。換言之，即便早已泫然欲泣，他代替我們承受了一切，要演奏前不准自己掉眼淚，那是對觀眾最起碼的禮貌，也是對音樂最深的尊重。影片裡，那鋼鐵戰鬥民族早已有成群的聽眾為這首不起眼的小曲子，頻頻拭淚，而大師卻還強忍著自己和自己的回憶作博鬥，堅持到最後一秒鐘，才在四零八落的掌聲中（觀眾還沉浸在那音樂奇蹟之中，忘了要拍手）慢慢起身，接受致意，然後，才拿起手帕，允許自己一至一點五秒的擦去眼淚。這是何等的高貴！何等的光輝啊！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件故事？那是因為生平第一次聽見這份《夢幻曲》的演出時，我根本不知道霍落維茲在憑弔他的童年和故土之情，事實上，連霍洛維茲是誰也不太知道。換言之，我是先被音樂自身極大的精神力感召所感動，過了很久，才知道這份演奏裡的絃外之音。在本篇《鴨仔寮的柯阿明》故事中，我引用同一份《夢幻曲》講述柯阿明和他的妻子如何在完全沒接觸過古典樂，只從廣播中第一次聽見這首曲子就一頭跌入音樂的世界，目的就是強調音樂永遠比有形的文字來得「先行」且「重要」。
唉，明明說好不多講什麼，只讓音樂說自己的故事，回頭一看，竟發現自己又說了這麼多話啊！唉，可能我還不懂愛，也還不如懂閉嘴與聆聽的可貴吧。多說無益，我們就來聽這首曲子吧。
* Image from PIXABAY
他不知道柯阿明的故事，但直覺他肯定是哭過、恨過、愛過，用生命換取生命的彼岸探求者。因為他的心還在發出強烈而奪目的雷射激光，像是一種肯認，一種訊息的發射和乞求回應，像是在說，我還在這裡，沒有走掉，那怕Zenith收音機註定今天就要被雨水引渡而去，對你的思念，還在發出天線不穩定的滋滋聲，永遠不會停息。
Zenith壞了，但白師傅卻清清楚楚地聽見它發出的微弱電波，那是兩個寂寞的靈魂在漂泊的人世中，終與找到一瞬間，對頻的生命共振。
白師傅聽見了柯阿明的心。縱使此刻外頭雷雨大作，也無法掩蓋這個無聲的宣言。那是在機器/肉體凋零後，也會持續輾轉的一曲訴衷腸。
柯阿明不知道是怎麼走出那個山林裡的，甚至連自己怎麼猶似失而復得，把肯定壞掉的收音機完好如初地抱下山來，也不甚了了。除了「對方白白的，好像輕飄飄沒有形體」請他「入室喝熱茶，機器待會就好」之外，好像當夜的雨，當真是夜矇矓鳥矇矓，把他的記憶也吹散了。我們只能依憑自己想像，在心中刻劃這個如《魔戒》白袍巫師甘道夫的人物，究竟是是施展了怎樣的魔法，讓古董增你智起死回生，也讓柯阿明懷抱著對音樂的倦戀之情，顫抖地告訴我們這一切不可思議的經過。
自此大林埔的深山出了個「白師傅」，其實根本沒人知道他姓什麼，只知他來無影，去無蹤，像雪夜裡的白光，孤獨地指引回家的方向。如果你是無心的人，縱使抱來千萬音響器材，打開所有真空管，放出強光，也肯定找不著他、更聽不見那一條隱無在所有故事裡的絃外之音。
那絕非你太年輕，不相信老人的山神之說。
那僅僅只是因為，你不懂愛。
喔，親愛的，你還不懂愛。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對一個寫作音樂和音響故事的創作者來說，我常常對自己的故事感到不安。畢竟，偉大撼動人心的，其實永遠不是故事，而是音樂自身。像那句經典的話，「只有當文字褪去時，音樂才得以發聲」(words fade and music speaks)。到頭來能夠救贖我們的，從來只是音樂而已。而這一首救贖的曲子，對於瓦力來說，就是霍洛維茲的《兒時情景：夢幻曲》。霍洛維茲一生灌錄此曲次數極多，但沒有一次能比得上他在傳奇的莫斯科現場那樣唱出靈魂最深的悸動。從Youtube畫質欠奉的影片我們可以發現，大師是如何維持底蘊的人性尊嚴，在全曲二分多鐘的演奏中，幾乎是不動聲色的完成這個不可能的挑戰。挑戰？你在說笑嗎？舒曼的曲子哪有那麼難？我知道你肯定這樣抗議。瓦力指的當然不是技巧上的挑戰，而是情感上的考驗。想想啊，這是老大師流亡海外數十年載，如今終於得返家鄉第一次公開演奏。手裡彈的是舒曼的《兒時情景》，心中彈的何嘗不是夢裡魂牽夢縈的故土哀歌，一首鄉愁裡如《母親教我的歌》那樣濃稠的繾綣心事？
而他竟然就這樣做到了，不動聲色地完成了這個「心理超技」的演出。換言之，即便早已泫然欲泣，他代替我們承受了一切，要演奏前不准自己掉眼淚，那是對觀眾最起碼的禮貌，也是對音樂最深的尊重。影片裡，那鋼鐵戰鬥民族早已有成群的聽眾為這首不起眼的小曲子，頻頻拭淚，而大師卻還強忍著自己和自己的回憶作博鬥，堅持到最後一秒鐘，才在四零八落的掌聲中（觀眾還沉浸在那音樂奇蹟之中，忘了要拍手）慢慢起身，接受致意，然後，才拿起手帕，允許自己一至一點五秒的擦去眼淚。這是何等的高貴！何等的光輝啊！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件故事？那是因為生平第一次聽見這份《夢幻曲》的演出時，我根本不知道霍落維茲在憑弔他的童年和故土之情，事實上，連霍洛維茲是誰也不太知道。換言之，我是先被音樂自身極大的精神力感召所感動，過了很久，才知道這份演奏裡的絃外之音。在本篇《鴨仔寮的柯阿明》故事中，我引用同一份《夢幻曲》講述柯阿明和他的妻子如何在完全沒接觸過古典樂，只從廣播中第一次聽見這首曲子就一頭跌入音樂的世界，目的就是強調音樂永遠比有形的文字來得「先行」且「重要」。
唉，明明說好不多講什麼，只讓音樂說自己的故事，回頭一看，竟發現自己又說了這麼多話啊！唉，可能我還不懂愛，也還不如懂閉嘴與聆聽的可貴吧。多說無益，我們就來聽這首曲子吧。
延伸聆聽
Horowitz plays SchumannTraumerei in Mosco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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