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茵狂想】尋找鋼琴新約聖經02 – 咖啡館的陌生人 - MUSICO

【樂茵狂想】尋找鋼琴新約聖經02 – 咖啡館的陌生人

林姿茵
林姿茵
台灣新生代鋼琴家,現旅居義大利。畢業於師大附中數理資優班、俄羅斯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院鋼琴碩士。 曾獲得義大利史黛法諾國際鋼琴大賽首獎、德國舒尼特克國際鋼琴大賽首獎、義大利莫斯卡托國際鋼琴大賽首獎。 2020年為紀念貝多芬誕辰 250週年,以連續七場獨奏會演奏貝多芬全套 32 首鋼琴奏鳴曲,為台灣首位獨自完成這套作品的鋼琴家。 現為義大利奧蘭多藝術中心藝術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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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茵狂想】尋找鋼琴新約聖經02 – 咖啡館的陌生人

米歇爾大街上的「歌劇咖啡館」是一間由杜瓦特家族經營、有著百年歷史的咖啡館。年輕的老闆喬望尼‧杜瓦特(以下簡稱G)是這間咖啡館第五代繼承人。每天早上五點半,他就會到店裡準備開店前的工作,在七點左右會迎來他每天早上的第一個客人– 聒噪、精力旺盛的司機和他那講話總是輕聲細語的太太。接著,幾名歌劇院的樂手會在排練前聚在咖啡館喝咖啡,還有一群喜歡討論政治的學生、總是牽著兩條巨型牧羊犬的老太太、一天至少要喝20杯Espresso的高個子建築師…。在這個義大利南方的鄉下小鎮,很少會出現新的面孔。G每天重複著同樣的工作、看著同樣的人來來去去,日子雖然有些單調,但過得也不算差。畢竟在失業率居高不下的義大利,能在二十幾歲就擁有一家自己的店,已經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所以儘管他經常覺得,自己內心有一股衝動想逃離一成不變的生活、找尋對生命新的感動,但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這個稚氣的想法壓在心底。

大約在一年前,「歌劇咖啡館」出現了一位不尋常的客人。他的身材高瘦,頭髮灰白,看起來至少六十歲。不管在哪個季節,他總是穿著一件黑色長大衣,戴著一頂褐色的扁帽。他的舉止優雅,但不苟言笑的面孔和沉默陰鬱的性格,讓他在其他樂天嘈雜的義大利人中顯得格格不入。每天早上十點,他會準時出現在「歌劇咖啡館」,然後在最角落的位置獨自坐到下午四點。沒有人知道這位老人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他來自德國,一年前搬到這個義大利南方的小鎮。他自己一個人住,跟附近的居民也一直沒什麼交流。G對這位每天來他店裡的陌生老人感到有些好奇,而讓他最不解的就是: 老人每次都會要求他用60顆咖啡豆沖泡他的咖啡! 這天傍晚,在客人三三兩兩地離開之後,G伴隨魔力紅樂團的音樂,開始進行例行的清潔工作。突然,他看到角落的陰暗處有一個人影——是那位德國老人!他看起來一副若有所思、猶疑未定的樣子,彷彿是在和一個念頭纏鬥。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G禮貌地問。

「請問…」老人看著他,遲疑了一下說: 「你可以幫我放一下這片CD嗎?」。他用微微顫抖的手遞出一張CD——或嚴格來說,這只是一張有錄音的光碟。光碟上沒有任何包裝,也沒有寫演出者和曲目。G接過這張光碟,爽快地說:「當然可以啊!」,接著就把光碟放入CD播放器。一陣悅耳的鋼琴聲從音響中傳出來。

「您喜歡古典鋼琴曲啊?」G有點驚訝地問。

老人低著頭沒有回答他,彷彿陷入了沉思,G看了他一會兒後,就接著繼續做手上的工作。這是一首曲風輕快的樂曲,G覺得跟他平常聽的音樂很不一樣,但也沒有特別喜歡。樂曲很長,一直到他把所有事情都做完,音樂都還沒結束,於是他只好在櫃台滑手機打發時間,等他最後一位客人離開。過了一會兒後,鋼琴的最後一顆音終於滑入寂靜,G如釋重負般地站起,將播放器裡的光碟還給老人。而讓他詫異的是,老人的臉上竟掛著一道清楚的淚痕!望著他蹣跚走出咖啡館的孤獨背影,G突然起了憐憫之心。

之後的幾個月,老人每天都會提出一樣的要求、聽同一首曲子。一開始G是出於善意而答應,但後來他漸漸發現,這首曲子彷彿有種魔力,讓他越來越著迷。在聽起來單純的鋼琴聲音背後,好像有一個無窮無盡的世界等著他去探索。到最後他甚至在一天開始時,就會期待聽到這首曲子,這也讓他更好奇這首曲子的作曲者和演奏者到底是誰。

日子一週週過去,某個下著微微細雨的星期六下午,老人如往常一樣,在客人離去時,請G幫他放音樂。優美的鋼琴聲再次響起,然而也許是因為窗外的雨聲、也許是因為陰鬱的天氣,G覺得那天的音樂多了一種晦暗不明的色彩。樂曲結束,老人突然開口:「年輕人,你經常聽古典音樂嗎?」G微微愣了一下,感到有些驚訝。這是幾個月來,老人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

「呃……沒有很常。」G誠實地回答
「那你覺得這首曲子如何?」老人接著問
「我覺得……」G努力回想這陣子聽這首曲子的感受,想說出一些除了「好聽」、「還不錯」之外的心得。「這首曲子好像是由四首小曲子組成。每首小曲子好像有點關聯,但是又都有不同的速度和特色。」
老人微笑地說:「不錯! 你的感受力很敏銳!這些不同小曲子,在古典音樂中稱為「樂章」。一首古典奏鳴曲作品通常都會有三或四個樂章。這首曲子是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作品7,是他早期的作品,總共有四個樂章。」
G歪著頭想了一下。「所以……這個所謂的『樂章』是像影集的概念嗎?把一個故事分成不同章節,每個章節都有主題,但是其實是在說同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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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這麼說。」老人笑了一下,似乎是覺得這想法挺有趣。G看著老人,覺得平常板著一張臉的他似乎突然變得和藹可親,於是接著問:「請問您是音樂家嗎?」

「不是。但我太太是鋼琴家。她也是第一個給我聽這首鋼琴奏鳴曲的人……」老人的臉上閃過一抹憂傷,但很快又接著繼續說:「她曾經說,這是一首有靈魂和生命的曲子。裡面的四個樂章,就像是一場探索人生的心靈之旅。仔細聆聽每個樂章,最後就會在生命的原點找到最真實的美。」 「心靈之旅?生命的原點?您這樣講好抽象啊!可以再說得具體一點嗎?」G問。

「你把這四個樂章想像成人生不同階段的心境吧!」老人解釋道,「一開始生氣蓬勃的第一樂章就像是一幅色彩豐富鮮明的青春浮世繪。樂曲分為三大段,但每一段都由很多不同的動機和主題組成。這些動機的性格差異很大:有的充滿熱情、有的溫和平靜,有的不安焦慮,就好像年輕時過於灼烈、又充滿矛盾、多變的情緒。接下來的第二樂章是一個慢板。穩重的和絃和內斂的旋律把人從渾沌、浮躁的世界帶到內心深處,在一個時間靜止的無垠宇宙,靜靜地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以一顆愛和寬容的心,擁抱了這個世界的好與不美好。接著,在經過第二樂章的沉澱與自省後,生命在第三樂章如同春天的花朵,以優雅、靈巧的姿態綻放開來。這個樂章的主題在第一段以不同的大小調出現很多次,巧妙自在的轉換就好像人到了某個階段,已經可以優雅從容地面對各種情緒。最後,在第四樂章,生命超脫了所有複雜的欲望和人性, 回到最初的原始狀態。天真、純淨的樂思,就好像孩童清澈、純潔的靈魂,卻又帶著一股不在塵世的脫俗感。我覺得這個樂章是貝多芬內心一個十分完美的化身,代表著他一直保存著的純真和善良。透過音樂,他也讓我們知道,只有通過像孩子一樣的視角看世界,才能尋找到生命中真正值得珍惜的東西,靈魂也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和平靜。」老人滔滔不絕地說著,眼神充滿了真摯、熱烈的光芒。「生命是一種探索,不是一種欲望;不是野心勃勃地想成為這個、成為那個,而是去探尋、去發現最真實的自己。而貝多芬的這首鋼琴奏鳴曲引領我們找到了心中的答案。」老人最後有些動容地說。

G專注地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內心有一股無法言喻的感動。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古典音樂可以表達出這麼細膩的情感、啟發這麼多對生命的省思。」

「是啊~貝多芬的音樂確實是人類靈魂的寶石。」老人說:「而且你聽得越多次、聽越仔細,就會越驚訝他在每個小細節作的巧思。在他的作品中,音樂動機就像人的靈魂一樣會蛻變、會成長!以這首鋼琴奏鳴曲來說,它的第一樂章和第四樂章開頭的左手動機其實是一樣的。可是在第一樂章,這個由低音開始的重複音動機充滿著野心勃勃的欲望;但在第四樂章,同樣的動機卻散發著一種天真、純淨的美,就好像生命誕生的悸動一樣,帶給人最真實的感動和希望。還有在整首曲子即將結束的地方,貝多芬用了一個上升的半音讓音樂從原本的降E大調轉到E大調。這個巧妙的半音就像是一雙翅膀,把靈魂帶離了所有的掙扎和束縛,來到一個只有愛和喜悅的地方。這裡的旋律雖然和開頭一樣,但卻多了一種獨特的美,彷彿心靈在擺脫了名利和欲望的枷鎖之後,閃爍出哲理的光芒。」G回想著老人提到的音樂片段,那些曾經對生活的困惑與徬徨好像在瞬間一掃而空。他突然好想將這首曲子再仔細多聽幾遍,而老人似乎也看透了他的心思。

「這張CD你就先留著聽吧!我明天再來拿。現在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明天再和你分享更多貝多芬的音樂。」老人說。

「好呀!謝謝您!那我們明天見!」G興奮地說。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期待一件事情。

隔天,G從一大早就在等著和這位充滿智慧的朋友一起分享音樂。然而,老人並沒有如往常一樣來咖啡館。G隱隱有些不安,但是因為不知道老人的名字和住址,所以也沒辦法去找他。之後的幾天,老人依舊沒有出現,就在G打算挨家挨戶去尋找這位老人時,他從鄰居的口中得知:老人走了。死亡時間估計是五天前 - 也就是他把CD留給G的那一天。死因是心臟病發,但因為是自己一個人住,所以屍體是在幾天後才被發現……。

G對這個消息感到非常震驚。雖然他和這位老人只聊過一個晚上,但卻好像認識好久一樣。他心煩意亂的做完一天該做的工作,在客人終於都離開時,他再次放起那首貝多芬鋼琴奏鳴曲。悅耳的鋼琴聲音一響起,G的眼淚便再也無法控制的湧出來。他回想起老人每次聽這首曲子時陶醉的神情、回想起他們談論音樂與人生的那個夜晚,便哭得難以自抑。他無助地靠牆蹲下,把頭埋在膝蓋之間,任由自己被悲傷的情緒吞噬,等他回過神來時,音樂已經結束。他取出那張CD,意外地發現CD邊緣有一排他之前沒注意到的模糊小字:「致 我的愛人」。 他想到老人曾說,他的太太是一位鋼琴家....突然明白這首鋼琴奏鳴曲、這片CD背後,暗藏的不止是人生、哲理,還有無盡的愛與思念。

「嘿!你怎麼了?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玩球?」一個稚嫩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鄰居的小孩抱著皮球出現在他眼前。望著小孩清澈明亮的眼睛,他想起老人說的話、想起貝多芬的奏鳴曲……。

「好呀!」G微笑地說。在傍晚的夕陽餘暉下,孩子銀鈴般的笑聲傳到他耳中,一陣微風從他臉上輕輕拂過,他感受到一股重生的力量,從內心深處升起。


延伸聆聽

Tzuyin Lin - Beethoven piano sonata op.7 / 林姿茵 貝多芬第四號鋼琴奏鳴曲, 作品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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