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力唱片行】手套與愛 - MUSICO

【瓦力唱片行】手套與愛

WL
瓦力
浪漫到無可救藥的囤物主義者,專愛邪門的事物,專寫邪門的故事。集滿壞品味與奇癖,分明是《早餐俱樂部》的魯蛇成員,偏生要透過一枚黑膠的嗶嗶啵啵,想像和全世界聯繫。 拒絕忘記事物,開了一個「可以記得事物如何消失的軌跡」的寓所。如同電影《瓦力》總在時光的廢墟永恆淘選回憶的餘燼,我把它叫做──瓦力唱片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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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力唱片行】手套與愛

我和學妹是在大學路上的麥當勞認識的。

大學迎新的那一天,我和英文系系友會的工作夥伴早早就到麥當勞待命。佈置好場地,趁學弟妹還沒來之前,我們開始發揮無聊至極的後現代想像力,對名單上的新鮮人名字品頭論足一番。還好這屆的名字都不難念,但感覺也沒多有創意就是了,老一輩的期許還是可以名字上發現不少蹤跡,叫龍稱鳳的,人數依舊不少。

但這個名字不一樣。這個名字很吸睛。她姓「常」,名字叫「姬兒」。

讀出什麼端倪了嗎?說來有趣,「常」已經不是平常的姓氏了,叫「姬兒」怎麼不引人注意?

「姬兒」應當是父母喚自己小孩的小名才對,怎麼會把綽號當本名用?如果莎士比亞還在世的話,恐怕也會嘆聲道,「啊,姬兒,姬兒,你為什麼叫姬兒?」,我在心中這麼想著。

姬兒出現的時候,並沒有帶有期待中的異樣神采。她並不高,也沒有大一新鮮人甫從聯考熬過來,想要和生命大拚一場的活力。她相當安靜,帶有一抹憂鬱,選擇了一個最角落的位置便坐了下來。眼神不經意交會的時候,她會不自覺地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事,然後假裝毫不在意,望向遠方,或望向餐桌上的牛肉漢堡。

此刻眾聲喧嘩,好不熱鬧的迎新派對。姬兒就這樣允許自己在一片吵鬧聲,完全地隱無了。

但始終有件小事說不過去。

也許在麥當勞用叉子吃沙拉不是一件太奇怪的事,但你看過連漢堡和薯條都用叉子吃的功夫嗎?也許我不該像個Peeping Tom,一直以眼角的餘光看她在做什麼。但整個下午,我只看到叉子把食物往嘴裡送的優雅動作。非常慢,以一種不想打擾世界,也不想被打擾世界的速度,持續地以叉子就食。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只看到叉子,沒看到她的手。或更精確來說,我只看到穿戴著厚厚白色手套的手,沒有看到手的本體,偏偏那是熱到不行的九月天,誰沒事會一直戴著手套呢?

關於姬兒,一切彷彿都是未知。

迎新派對結束時,大伙都散了。沒人注意到,她終究是落了單。我對她說,「妳待會怎麼回去」?

她眼神發出一縷異樣的神采,說她不回去,要到唱片行。

我說「啊,我很久沒去唱片行了。現在mp3很方便啊,用download就好」。為了不讓自己英語系學長的身分漏氣,我刻意把download念得格外理直氣壯。

「可是我要的唱片,無法download」。她說,有些口音,聽起來像是「當若」,糊糊地帶有可愛的鬼靈精怪感,我想我在那一秒上,肯定顯得像個白癡,因為我的心整個被她迷住。了

「那是什麼唱片?」還在玩味她嘴裡發出來的當若是什麼,我才發現自己應該禮貌地發出一個問題。

「學長你來嗎?」她說。我突然了解那是一句邀請的語法,是句法學的第一課:Yes/No問句。

我當然沒有理由說No。

姬兒坐上我的愛快羅密歐時,我覺得那句茱麗葉那句"Romeo, oh, Romeo, Why are you Romeo"說得真是對極了,除了我根本沒有愛快羅密歐之外。

我只有Susuki 小綿羊機車50。

彼時台南火車站附近唱片行林立。火車站又是人潮洶湧,龍蛇雜處的地方。我們陷在車陣之中,雖然從大學路麥當勞到火車站,大概僅是吃掉一整包小薯所需時間的距離,不知為何,感覺卻騎了很久很久。在圓環等紅綠燈時,學妹突然把手觸摸到我的腰際,我感到一種非常卡通式場景,就在我身上發生了。

我觸電了。

那真是一種神奇的體驗。當她的手輕悄悄地搭上我的身體,有股可以稱為幸福的味道,衝上我腦門。但旋之而來的,是她在那層厚重手套底下的皮膚,似乎在傳達什麼樣的神祕訊息,而我卻還茫然無所知。

推進唱片行門口時,學妹熟練地和店員交換一個眼神,店員便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個黝黑的物件,小小的,並不起眼。然後她挑選了一個機台,選了一張CD,把那不起眼的物件放入播放機插孔,神奇的事發生了,店裡給客人使用的兩副耳機,瞬間就可以從同一台播放器聆聽相同的歌,感受當下彼此心動的頻率。原來那是「一轉二」音源分接器(splitter)!

學妹播放的CD是我從來不熟的古典鋼琴曲。我沒有聽古典的雅好,中學音樂史大概只記得《卡農》、《小星星變奏曲》、《四季》、《快樂頌》,其它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得難為情地承認,古典是死人寫給殭屍聽的歌,非常無趣,聽了十次還是覺得乾脆死掉算了,如果人世間只剩這種音樂的話。

但不知怎麼的,那個下午,從分接器傳來的鋼琴如此溫柔,學妹閉上眼睛,整個人跌入音樂的擁抱,連窗外車水馬龍的中正路,也順服體貼了不少,仿佛世間此刻只剩下我們。

我的心底有某個沉睡的地方被觸動了。

送學妹回宿舍的路上,夜色晃晃,夏夜的微風輕拂,把她靠在我耳上的那句話吹得散散的:「學長,我......」。我的記憶總是沒來由地不可靠,但我發誓那是一句只有三個字的話,卻譜出一件關於青春最重要的事。

當天晚上,她在網路的聊天室留言給我,告訴我她為什麼叫「姬兒」。原來姬兒是鋼琴家「哈絲姬兒」的姬兒(我當然不認識),但她其實原名叫「季而」,隱喻的是四季皆然的愛。學妹的父母是留德的音樂家,唯一的女兒總是視為掌上明珠,疼惜有加。學妹自小在音樂薰陶的家庭中長大,早就流動著具備成為一個出色音樂家的血液。但音樂之路實在太苦,儘管自小就流露對音樂的喜愛,她的父母於此反而憂心未已。

他們可以預視到,未來的世界,將對選擇音樂為生涯的人,祭上怎樣猛烈的炮火。他們自己當年在德國就是苦不堪言的窮留學生。學成歸國後,也只能在地方管弦樂團擔任不太重要的位置。寶貝女兒三歲就能彈出蕭邦的《練習曲》,這卻讓他們更焦慮了。於是他們乾脆狠了心,把她的名字從「季而」改為哈絲姬兒的「姬兒」。

哈絲姬兒(Clara Haskil)也許是歷來最有天份和才華的女性鋼琴家,但她的命運實在太苦了。精湛動人的琴藝,撫慰了多少破碎的靈魂,卻完整不了自己悲慘的人生。她終身為病痛所苦,到了五十歲才勉強為自己買下一台音樂會用的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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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後來最困頓的時候,她每天都忍耐著極大的身體不適,以意志力和生命搏鬥。那時她已經沒有辦法和指揮家合演吃重的協奏曲了。也就是在此時,她和小提琴家葛羅米歐合作的一連串莫札特鋼琴奏鳴曲,綻放了不可能的光輝。那琴音乍聽有些乾癟虛弱,有些不太可靠的樣子。可是只要你細細品味,卻會發現其實是溫柔的、是在雨中為你遞傘自己身子卻淋濕了大半邊,是信仰的召喚,也是藝術的昇華。

這些關係哈絲姬兒的點點滴滴,我當然不知道。是學妹後來在聊天室上慢慢告訴我的。正如我也不可能事先料想到,那天下午在唱片行,從分接器傳來的音樂,就是哈絲姬兒在世的天鵝之歌,演奏舒伯特最後一首鋼琴奏鳴曲D960。

寫到這裡,我想你大概還不清楚,學妹為什麼要從「季而」改名成「姬兒」吧。這當然不只是諧音的關係,也不只是因為哈絲姬兒是學妹父母親深愛的鋼琴家,而是......和學妹厚重的白色手套有關。唉,講到這裡我都快說不下去了。學妹自小雖然展現極高的音樂天賦,但她的右手三歲時罹患了怪病。小時候雖然還不怎樣,但年齡漸長,手指慢慢失去彈性和靈活度,也就是怎樣都很難成為一個真正超拔的鋼琴家的。

因為不忍愛女走上這條無望的路,學妹的父母把她的名字改成哈絲姬兒,用意是要提醒她,音樂大師背後的寂寞路。自有記憶始,父母親就不斷告訴她哈絲姬兒的故事,每次都以令人不勝唏噓的生命結尾作為警語:哈絲姬兒是和葛羅米歐在赴土耳其的布魯塞爾演出,不幸在火車站意外摔倒逝世的。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就會在火車站跌倒喪了命呢?因為哈絲姬兒一輩子以藝術為職志,然而身體的痛苦隨時相隨。最後壓垮駱駝的,往往只是一根毫不起眼的稻草。意志再堅強終有不敵肉體苦難的時候,可能只是眼皮撐不住垂了下來,可能只是一個未加注意的小咳嗽,讓我們不敢相信的結局,有了一個其實相當合理的解釋。

我想那天在Susuki小綿羊50上的觸電經驗,應該早就說明了一切。那雙挽著我的腰的手套下面,保護的其實是消瘦的右手掌。那時我只是一廂情願地以為,學妹的手感覺起來只是比一般人來的嬌小而已,渾然不知那雙手套底下,藏著的是這麼曲折的人生際遇。

講到這裡你大概也就理解,常姬兒為什麼不是報考英文系隔壁的音樂系,而成為我的學妹了吧。後來我才知道,學妹的父母和大師傅聰有非常好的交情,因緣際會,曾在傅聰面前獻彈普羅高菲夫艱難的曲子。傅聰聽了非常驚訝,因為原本說好要彈的曲子是舒曼的《夢幻曲》的,怎麼就彈出那連男性鋼琴家,都很難駕馭得了的《戰爭奏鳴曲》呢?原來是愛女憑著一股不服輸的傲氣,克服右手掌日漸變形的苦痛,說什麼也要用鋼琴寫下一頁燦爛的篇章。

傅聰知道了真相後,掉下了淚。大師在國外也有好些朋友,少年得志,後來卻得了怪病,手指不聽使喚,後來卻成功復出,接受眾人的掌聲。傅聰就這麼帶上姬兒遠赴歐美,尋求是否能以獨門的指法練習,超越身體的障礙。然而多方尋訪,終然未果。世間的確有寫給左手的鋼琴曲,但那並不常見。就算練成了這幾首,也很難在樂壇立足,最多被稱為「傷殘的奇蹟鬥士」,但年華初芳的她,怎麼肯要這「說是鼓勵但其實更像是同情者的霸凌」的名號呢?

後來的故事,恐怕你已經猜見。姬兒屈服了,選擇一個相對平穩而沒有風險的系所。雖然聽起來有些殘忍,但也許我該慶幸自己的好運。因著她那變形的右手,這樣她才能成為我的學妹,和我一起在往後的日子,聽無數的古典唱片,帶我認識了這麼多美好的作曲家,和曲子背後精彩動人的生命故事。在歌與歌之間的寂靜中,她把對我愛讀得特別深刻。

我是個左撇子的作家,這點應該很多人都知道。常常有人問我,怎麼有那麼多的想法,採集這麼多的珠玉,以文字的力量,撫慰了夜裡多少寂寞的靈魂。我都只能笑著回答,因為當我的左手寫字時,右手也從來沒有閒著。姬兒就是我的右手,我靈感的集散地、音樂的繆思、生命的仰望,以及最終無可否認的—所有故事的起源。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

鋼琴家李希特曾被問到,那個作曲家最難?出乎意料的,這位震爍古今的大師竟然回答:「莫札特。所有的莫札特都很難」。別以為他在開問的人一個大玩笑。許多傑出的鋼琴家能夠演奏最難的曲子,但對莫札特卻一籌莫展,莫札特那種童趣和天真,往往被更世俗的老成技巧所消解。哈絲姬兒的莫札特有直觀的超越性,說技巧都嫌太俗氣了,就像看到一幅好畫,你會先被它吸引,還是先討論構圖概念多完整呢?

哈絲姬兒的莫札特,和李帕第的巴哈,永恆是瓦力心中最美的音樂,推薦給世上每一個因著寂寞而受苦的靈魂

最後,本故事的標題是來自渡也的同名詩,講的正是無聲的愛,也可以很深刻,特錄於後,希望也能和讀者一起分享。

《手套與愛》/渡也

桌上靜靜躺著一個黑體英文字

glove

我用它來抵抗生的寒冷

她放在桌上的那隻黑皮手套

遮住了第一個字母

正好讓愛完全流露出來

love


沒有音標

我們只用沈默讀它

她拿起桌上那雙手套

讓愛隱藏

靜靜戴在我寒冷的手上

讓愛完全在手套裡隱藏


延伸聆聽

莫札特F大調鋼琴奏鳴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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